院静闻疏雨,
林高纳远风。
秋声连蟋蟀,
寒色上梧桐。
短榻孤灯里,
清笳万井中。
天涯未归客,
此夜忆江东。
明朝诗人何景明在这首《雨夜》诗中,把叫鸡(蟋蟀)的叽叽鸣叫,与萧萧西风,沥沥秋雨,阵阵笳声放在一起,渲染铺垫,描写出了天涯孤客的思乡愁绪,正所谓“秋风秋雨愁杀人”,自然贴切,感人至深。
大约历代诗人词客,也莫不是把叫鸡作为秋的象征,或愁绪宣泄的一个标志性物候来描绘的。如北齐阳休之《秋诗》中“夜蛩扶砌响,轻蛾绕灯飞。”唐朝白居易《夜坐》中“”梧桐上阶影,蟋蟀近床声。”宋朝词人类似吟唱就更多了。姜夔的一首《齐天乐》,更是写尽了叫鸡之愁苦哀怨。似乎叫鸡只生活在秋天,只在秋夜中鸣叫。
其实不是这样的,在我童年的记忆中,每到春末夏初,巴渝乡下的叫鸡(其实我们只知叫鸡,不知蟋蟀),几乎跟萤火虫同时出现。萤火虫在夜空中,提着一盏小小灯笼,恣意流转飘舞。如蜜蜂大的叫鸡,则在草丛下,破瓦碎砖下浅唱低吟。唐朝诗人刘方平在《夜月》中写道:
更深月夜半人家,
北斗阑干南斗斜。
今夜偏知春气暖,
虫声新透绿窗纱。
这时节的夜晚是喧闹的。天上有檐老鼠(蝙蝠)在振翅飞旋,地上有耗子在伺机蠢动;远处陵丘上传来阳雀的啼叫,近处田塘里是如鼓的蛙声。不知是被这些巨大生物所吓住,还是被它们的巨响所盖住,这时候不细心,是不容易听到叫鸡的鸣声。只有乍暖还寒的雨夜里,偶尔传来两声慵懒的蛙声外,窗外便响起连续不断的叽叽声,一夜到天明,而且白天也同样的鸣叫。
“露从今夜白,月是故乡明。”白露过后,寒气渐渐弥漫天地间,秋天开始了。阳雀,布谷,秧鸡这些不分白天黑夜,啼叫了一个夏天的候鸟不见了身影。夜晚,没了夏的喧嚣,变得冷清岑寂了。时不时还能听到狗们害羞的吠叫声外,唯有叫鸡无畏浓浓秋意,在明亮的月光下,在风雨的絮语中叽叽叽……
这单调而无变化的叽叽声,由远而近,渐次侵进室内。先是窗外,次是屋檐下,再后来就似乎在枕下哀鸣了。一整夜都是叽叽声,好像有一群生病的小鸡仔歇息在我家的床下。《诗经.豳风.七月》云:“七月在野,八月在宇,九月在户,十月蟋蟀,入我床下。”古人的观察细致入微。随着天气越来越冷,叫鸡不断的向人靠近,以求温暖。有时候真能在床里的枯草里,看到几只叫鸡卷伏不动。一到冬至,霜雪满地,三九至寒,叫鸡便寿终正寝了。
我已记不清小时候捉过多少次叫鸡了,但野外的叫鸡是不好捕捉到的(蒲松龄在巜促织》中有形象描写)。叫鸡怕光,阳光下是不易见到的,它们都栖身于碎砖破瓦下,或草丛下的泥洞里。我只得一手揭开碎砖破瓦,一手猛的蒙下去,然而,叫鸡反应异常灵敏,一见光线便弹跳开去,我只看到一点棕褐色的光影一闪,叫鸡便不见了。我又掀开另一块砖,尽管全神贯注,结果仍是只见到棕色的光影一闪。数次下来人,依然是两手空空。倒是守候在身边的一只梅花大鸡公,颈项极快的一伸一宿,再一扬头,一只叫鸡就进了它的肚里。气的我飞起一脚,将它踢得咯咯地叫着跑开了。
另一种方法是在泥坎的草丛下,找到一个指拇般的小洞孔后,赶快用左手蒙住洞口,右手顺手扯一根牛筋草,用柔韧的草茎,从指缝间伸进去戳捅,叫鸡受不住骚扰,便往洞外蹦,然后逮住它。这种方法也有缺点,一是稍微粗心,叫鸡从指缝间逃逸;二是戳捅半天,结果是一个空洞,使人无比懊恼。
最好的办法是用水灌,灌满了水,叫鸡随水流出洞,因其全身是水,无法弹跳躲避,很容易捉到。这是一种古老而有效的方法。宋朝词人张磁在《满庭芳.促织儿》中写道:
儿时曾记得,
呼灯灌穴,
敛步随音。
任满身花影,
独自追寻。
露重天寒,叫鸡进屋入户的时候,最好捕捉。关好门窗,堵好缝隙,提开屋角处的杂物,便能看见几只大小不一,体色深浅不同的叫鸡,惊慌的四散开去,但总逃不出屋去。然而,这个季节的叫鸡已经是精衰力弱,不能驱其打斗,只能听它对以往辉煌岁月的叹息了。
我记忆中的叫鸡,更多的是其鸣声。
溽暑过去,肃秋来临。巴渝乡下晒完谷子,再把田里的枯草收上树后,便是“玉阶生白露,夜久侵罗袜”的季节。尤其是雨夜,家里早早吃罢夜饭后,便媳灯上床,为的是节约一丁点灯油。我虽然是年少贪睡,但天天入夜便睡,却也有睡不着的时候。两耳听着淅沥沥的秋雨,潇瑟瑟的秋风,和房内墙角叫鸡不间断的悲鸣,小小年纪,也涌起淡淡的忧伤与愁绪。